一名精神病患者,一名戏剧大师
安托南·阿尔托(1896-1948)是20世纪法国最神秘、最独特的思想家之一,以其“残酷戏剧”理论著称,被誉为“西方当代戏剧的精神领袖”“围绕欧洲剧场上空的幽灵”,对20世纪后半叶的剧场起了决定性的影响。
《安托南·阿尔托》是加州州立大学长滩分校历史系主任、近现代史教授大卫·A.谢弗为其所作的传记,也是南京大学出版社“守望者·传记”系列图书之一。这本书向读者展露了一个伟大的灵魂图景,揭示了一代戏剧大师如何深刻影响贝克特、尤内斯库、福柯、德勒兹等重要人物。
一个真正的“超现实主义者”
1896年9月4日,阿尔托生于马赛一个船业世家。他五岁时感染脑膜炎,几乎丧命,这也成为纠缠他一生的精神病症的根源。
在巴黎圣心学校读书时,阿尔托发现了诗歌,并与几位同学合作出版了一本杂志。然而,1914年,在这所学校读书的最后一年,阿尔托的行为发生了令人困惑的转变。他烧毁了自己的大部分作品,把藏书分给了朋友。“对阿尔托来说,在学校的最后一年可能是个转折点,一个净化的时刻,以免他的智力和艺术的成熟被他年轻时的欲望所困扰。”谢弗如此评价这一年。这时期,退缩、孤僻和恼怒都是阿尔托的常态,他的父母也为此咨询过精神科医生,并且让他接受神经衰弱的治疗。
超现实主义运动是阿尔托一生唯一参加过的一场文学运动。倡导这场运动的核心人物布勒东如此描述超现实主义:“纯粹精神状态下的精神自动作用,通过他,人们可以——口头、书面或用其他任何方式——表达思想的实际功能。”1925年,阿尔托成为这个团体的积极成员,他终于在那些像他一样不愿或不能遵守社会习俗的艺术家中找到了创作的空间。
他曾如此将超现实主义视为一种救助:“超现实主义来到我身边的时候,生活已经变得非常无聊,已经把我打倒,疯狂或死亡是我唯一的出路。超现实主义就是这种虚拟的希望,它是无形的,也许和其他任何东西一样诱人,但它刺激你不由自主地去抓住最后一次机会,和任何能够欺骗你心灵的幽灵搏斗……”
布勒东和其他超现实主义者欢迎阿尔托的热情参与,但发现他的个性神秘莫测,有人将其描述成一个“如浪潮般壮观、如灾难般令人感到痛快”的人。在布勒东看来,“没有人比阿尔托更真诚地把他所有的巨大力量都投入到超现实主义事业中。也许他与生活的冲突比我们其他人更激烈。尽管他当时很英俊,但他无论走到哪里,似乎都随身带着一种黑色小说中的异样风景。”
阿尔托短期内深刻影响了超现实主义运动,然而不久之后就因观念冲突与布勒东产生了分歧,两人还发生了激烈的论战。他指责布勒东的领导是专制的,为曾经的同伴偏离了最初的革命概念而痛心,还痛斥他的同伴们没有能力或者不愿意断绝与唯物主义的联系。
这本《安托南·阿尔托》传记的作者谢弗认为,阿尔托对理性的批判、对中产美学的挑战、对原始艺术的追求与超现实主义是一致的。但超现实主义的追求是人文的、美学的,而阿尔托则关注生命本质的追求。不过,即便快速退出了该阵营,阿尔托从来都认为自己是一名真正的超现实主义者。
影响世界的“残酷戏剧”理论
在中国,阿尔托被人知晓是因为他的《残酷戏剧》一书,他的其他思想著作尚未被引入到中国学界。不过,在欧美国家,阿尔托早已成为一位经典人物,法国伽利玛出版社在20世纪90年代就出版了阿尔托全集。当然,在世界范围内影响最大的,仍属他的残酷戏剧理论。
通俗来说,所谓残酷戏剧,是阿尔托的戏剧理论观点,他认为戏剧的功用就是使人摆脱文明的压抑,并把天生的能力解放出来。阿尔托自己在一份宣言中则这样定义残酷:“这种残酷既与虐待无关,也与血腥无关,至少不仅如此。我没有系统地营造恐怖。从理论上讲,残酷意味着严格、专注、铁面无私的决心,也意味着一个不可逆转的、绝对的决定……从本质上讲,残酷并不等于流血、殉道的肉体、被钉死的敌人……”
谢弗举例阿尔托如何践行他的理论。阿尔托写过一个罗马皇帝赫利奥加巴卢斯的故事,赫利奥加巴卢斯来自叙利亚,14岁成为皇帝,在经历了4年的无政府状态和暴政后被杀。在19世纪最后20年里,被称为“颓废”的艺术和文学运动重新发现了他,将他奉为反英雄。阿尔托认为自己是赫利奥加巴卢斯的精神替身,他宣称:“革命即将来临。世界必定毁灭。世界是腐朽的,充满了丑陋。我告诉你们,里面全是木乃伊。罗马颓废。死亡。我想要一部像电击疗法一样的戏剧,使人激动,使人震惊。”和赫利奥加巴卢斯一样,阿尔托渴望“将世界带入混乱和虚无,与它重新融入宇宙的统一性相对应”。
《颂西公爵》是阿尔托筹备的“残酷剧场”唯一的制作。这个五幕悲剧涉及谋杀、乱伦等惊悚血腥的情节,阿尔托试图通过这个悲剧让观众感受到面对文明最深的禁忌,使观众不安,使人们在身体和精神上经历一种痉挛。这与当时观众熟悉的那种平顺愉悦的商业剧彻底背道而驰,很快以失败告终。
阿尔托是诗人、画家,更是一个全方位的剧场人。不过,在他多达31册的作品全集中,戏剧作品可谓相对单薄:一个五幕剧本《颂西公爵》,一本剧场论集《剧场及其复象》,其他就只有一些信札、文章中零星的文字。他一生中无论电影或戏剧生涯,都是一连串挫败,他生前的大声疾呼,多半被人当作疯言疯语,即使欣赏他的人,也很少认真对待。
不过在阿尔托去世20年后,也就是1960年代,他的戏剧理论却开始发酵,经由不同国家、不同美学流派持续扩散,对20世纪后半叶的剧场起了决定性的影响。
戒毒和精神病治疗的人生阶段
在文学史、艺术史上并不乏有毒瘾、烟瘾的作家、艺术家,或许大量消耗脑力的思考和劳作需要这些东西来刺激麻痹的思想。阿尔托众所周知的毒瘾和精神病治疗也是本书的重要内容。阿尔托对毒品有着不断需求,并且长期接受鸦片脱瘾治疗,精神和身体上都承受了大量痛苦。作家苏珊·桑塔格说:“阿尔托是有文学史以来受苦最多的一个例子。”
1929年2月24日,阿尔托在尼斯写了一篇文章,抱怨他身体的病痛及生活中遭受的折磨和痛苦。一个月后,他又在文章中写道:“剧烈的疼痛,一分钟又一分钟,从胳膊到腿,脊柱突出,头疼欲裂。”在他自己看来这是戒毒引起的问题。谢弗从其他资料中发现,阿尔托似乎又通过吸毒改善了身体的不适,虽然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当年8月前后,结束电影《塔拉卡诺娃》的拍摄并回到巴黎后,阿尔托立马再次尝试戒毒。但他不久后向朋友勒内·阿兰迪抱怨,说他的“脑子里有一种压迫感,所有的神经都紧绷着,痛得我完全失去了知觉”。他最后说,因为得不到任何药物,他计划去戒毒诊所。通常情况下,勒内·阿兰迪去买药,然后交给阿尔托。阿尔托还写诗歌颂鸦片类麻醉剂增强自我意识的特性,“只是通过麻醉剂所带来的一种绝对异常的清醒的恩典而重新出现”,“解放和升华思想”。
谢弗梳理了大量的相关人物回忆录、阿尔托文本、前人的相关研究成果等材料,很多资料证明,随着时间的推移,阿尔托的精神疾病越发严重。他几番随意编造自己的身份,还曾在爱尔兰引发骚乱而被驱逐出境,甚至产生幻觉而行为失控。从1939年2月27日到1943年2月10日,阿尔托在另一家名叫维尔—埃弗拉尔医院的精神病院中住了将近4年。直到生命结束之时,阿尔托最终在5个精神病院度过了8年多治疗生活。
“阿尔托有时被误用,有时沦为陈词滥调,有时则被不当地神话。尽管后人也许会偏离真实,把阿尔托从一个疯子变成一个空想家,但当他化身为艺术的本质和最高理想的危险、折磨、颠覆、对抗、痛苦时,阿尔托的真正精神就得以实现了。”在这本书的最后,谢弗引用了阿尔托在戏剧《与上帝的审判决裂》中后记中的一首诗:“我是安托南·阿尔托/我说/正如我现在/所说/你会看到我现在的身体/分崩离析/然后自己爬起/在一千个方面/众所周知/一个新身体/从此你再也不会忘记我了。”
漫绘 | 孙婷婷 文 |徐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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